科学研究:吻错青蛙该如何被原谅

中国科学报

“只有切实建立能独立负责学术管理、决策的学术委员会,对所有科研活动实行基于学术本位的管理和评价,才能构建高校和科研机构崇尚学术的氛围。”

  让宽容失败这一顶层设计落地,首先就要建立、健全四个方面的机制,即健全和完善财政的长期稳定支持机制;健全和完善科研项目和经费管理制度,完善项目组织申报、评审机制;建立符合科研特点和规律的监督机制和成果评价机制;建立和完善对学术不端行为的惩戒机制。

  最近,某高校科研人员陈继晨有一个断断续续想了很久的问题,终于着手查资料、写程序、做试验,但结果却完全无法观测其效应,以失败告终。而像这样的失败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早就是家常便饭了”。

  “为了发现王子,你必须与无数只青蛙接吻。”对科学研究来说,这是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了。那么,对于找到王子前那些错吻的青蛙,我们又该如何对待?

  对此,中办、国办不久前印发的《关于进一步加强科研诚信建设的若干意见》(以下简称《意见》)予以明确规定:激励创新,宽容失败。充分尊重科学研究灵感瞬间性、方式多样性、路径不确定性的特点,重视科研试错探索的价值,建立鼓励创新、宽容失败的容错纠错机制,形成敢为人先、勇于探索的科研氛围。

  实际上,直到目前为止,很多科研人员对失败都存在着一定的困惑。

  科研失败的困惑

  有数据统计,目前科研成功率大约为10%。暂且不论这一数据是否可靠,失败率远高于成功率其实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

  “以生命科学领域的实验为例,一般会涉及营养成分、光照时间、温度范围、湿度等若干参数。一个试验只能采用一组参数,但我们并不知道哪组参数才能取得最佳效果,所以只能不同组合、多次尝试。”陈继晨向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举例道,如果经过三次实验取得最佳效果,失败率就是2/3,如果经过五次实验取得最佳效果,失败率就是4/5。

  “大家肯定都想取得科研成功,但失败是在所难免的。具体到某个科研项目,如果最终没有做出成果,以后再想获得项目就会比较困难了。”陈继晨说,“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!”

  因此,为了追求“不失败”,高校在立项时就缺乏鼓励创新的精神,选择四平八稳的人做四平八稳的研究项目;科研人员因担心失败,无法交出令项目设立方或主管部门满意的成果,就会在成果包装上做文章,甚至花钱请人代写、代发论文。最终的结果是,学术研究很多却很平庸,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弄虚作假、形式主义等问题。

  在陈继晨看来,科研选题成功率过高,只能说明其过于循规蹈矩、前瞻性不够,因为多半是沿着已有的工作思路,或用现成的研究手段所做的验证、补充、提高精度等工作。这类工作是必要的,但如果只做这类工作,就不太可能得到创造性或突破性的成果。“长此以往,科学家就变成了专业‘技术员’,丧失了其应有的作用。”

  没有失败的研究

  事实上,科学研究的成功和失败并非只能非此即彼,很多时候,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,都有其价值所在,即“没有失败的研究”。

  比如,某个科研项目设置的目标是A,研究结果是B或C,B的价值可能是证明研究结果根本不是A,C的价值可能是证明研究结果已经达到C,还需进一步才能达到A。

  在华北电力大学(北京)高等教育研究所教授翟亚军看来,科学研究走的是一条探索未知之路,研究过程一般包括发现问题、提出假设、实验验证、得出结论等。之所以在发现问题和提出假设后还要进行实验验证、得出结论,就是因为结论和假设并不是天然一致的,假设可能为真,也可能为假。“如果全部为真,科学研究也就失去其价值了。‘真’‘假’只是相对于假设而言的,‘真’意味着成功,但‘假’也不意味着失败。”

  纵观历史上的伟大发现或发明,其实都经历过无数次的“失败”。比如,爱迪生为了寻找一种合适的灯丝,前后试验了1600多种材料;屠呦呦四年经历了190次失败,才成功地用沸点较低的乙醚制取青蒿提取物,并在实验室中观察到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率达到了100%。

  “正如‘吃馒头不是直接吃最后一个就能饱的’一样,科学研究正是因为无数次的实验、无数次的失败,才有了最后的成功。”翟亚军说,从这一点来说,成功和失败都同样伟大,相对于成功而言,“失败”的贡献更令人肃然起敬。

  不过,浙江师范大学教育评论研究所所长刘尧却关注到另外一个问题,而这个问题也正是当前舆论所质疑的,即“没有失败的研究”这一说法背后的科学研究和管理过程中,隐含着学术失范等问题。

  比如,由于非学术因素的干扰,达不到立项要求的假科研项目立了项,没有完成的假做科研的项目结了项。如此,既没有达成真正的科研目的,又浪费了科研经费,更严重的是败坏了科研风气,还可能导致“做假科研、假做科研”的现象滋生蔓延。

  这是一把双刃剑

  实际上,舆论对“没有失败的研究”的质疑,在《意见》中的“激励创新,宽容失败”这一规定上也得到了体现:但“宽容失败”却也令社会公众困惑,这会不会变为纵容拿到科研项目之后不作为、挥霍科研经费、把“科研总会有失败”作为投身科研的借口?

  对此,翟亚军认为,凡事都有两面性,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。宽容失败肯定会有弊端,但归根结底是利大于弊的。“不过,在浮躁和功利的社会环境下、绩效主义大旗之下,各种评估和排行盛行,尤其是资源的配置和这些紧密挂钩,所以对于高校、科研机构甚至政府等部门而言,纵然清楚宽容失败的重大意义,也不敢和不愿去冒险。”

  “在《意见》的落实中,需要对‘激励创新,宽容失败’进行严谨地科学界定。”在刘尧看来,如果界定清楚了所谓的“失败”,也就容易避免“做假科研、假做科研”的现象滋生蔓延。“当然,在《意见》落实中,可能还会遇到‘学术失范’如何界定,以及人情关系干扰如何排除等其他问题。”

  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讲,就像翟亚军所说,“激励创新,宽容失败”有其更有利的一面。

  “只有宽容失败,才能创设一个宽松的科研环境和氛围,科研工作者才能以平和的心态,心无旁骛、安下心来潜心科研。”翟亚军说,只有宽容失败,科研工作者们才有勇气敢为人先,才有信心攻坚克难;只有宽容失败,才能把鼓励创新落到实处,才能激发创新动力,减少无谓的科研,创新性的成果才会涌现。

  对此,刘尧深以为然。

  在他看来,“激励创新,宽容失败”的核心价值在于,鼓励科研工作者勇于选择具有挑战性的研究课题,敢于探索未知领域的奥秘,开拓更为深广的科学研究领域。“我相信,《意见》真正落地的那一天,科研领域一定会形成如叶剑英元帅《攻坚》诗中所描述的‘攻城不怕坚,攻书莫畏难。科学有险阻,苦战能过关’的壮丽图景。”

  制度建设的必要

  而说到如何让宽容失败这一顶层设计落地,翟亚军强调,首先就要建立、健全四个方面的机制,即健全和完善财政的长期稳定支持机制;健全和完善科研项目和经费管理制度,完善项目组织申报、评审机制;建立符合科研特点和规律的监督机制和成果评价机制;建立和完善对学术不端行为的惩戒机制。

  在其落地过程中,对于做好学术失范行为的预防,翟亚军认为,要依靠不同主体,从不同环节、不同角度,采取不同措施。比如,管理部门应负起管理职责,完善和健全制度建设,管理部门、学术共同体等各安其位、各负其责,把学术权力返还给学者和学术共同体;强化自律和他律,加强学术道德、学术伦理、学术规范、学术制度建设等;加强监督,采取“零容忍”制度,加大违规成本,净化科研环境。

  在刘尧看来,只要按照《意见》要求,加强科学研究和全流程诚信管理,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学术失范行为的发生,一旦出现,要依法依规严肃查处。“除此之外,更为重要长远的做法,是通过正确的科研评价和科学评论,消解目前科研领域日益浓厚的功利化戾气,慢慢营造‘做真科研、真做科研’的优良环境。”

  对于翟亚军所说的“把学术权力返还给学者和学术共同体”,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进行了更加详细的表述。

  “必须推行学术同行评价,即由学术同行委员会用学术标准评价研究人员的研究进展、研究成果,而不能用急功近利的指标。”他说,这是给科研人员宽松的科研环境,激发科研人员的学术尊严意识,按照科研的规律去做研究。只要在科研活动中认真投入科研,即使没有取得“预期”的成果,也不能责怪科研人员,因为这是科研活动不可缺少的试错过程。

  在熊丙奇看来,要实行学术同行评价,就必须发挥学术委员会的作用,“认真履行科研诚信建设职责,切实发挥审议、评定、受理、调查、监督、咨询等作用,对违背科研诚信要求的行为,发现一起,查处一起”。

  “只有切实建立能独立负责学术管理、决策的学术委员会,对所有科研活动实行基于学术本位的管理和评价,才能构建高校和科研机构崇尚学术的氛围。”熊丙奇强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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